[北同]曾为60岁跨性别者做手术、遭遇家长威胁 | 跨性别手术医生那些不为人知的事

Q:什么是跨性别?

A:跨性别者(Trans/Transgender):指性别认同或性别表达不同于其出生时被指派的生理性别的人。包括:跨性别男性(Transgender Man):指认同自己是男性的跨性别者,又称女跨男(FTM)。跨性别女性(Transgender Woman):指认同自己是女性的跨性别者,又称男跨女(MTF)。性别酷儿(Gender queer):指认同自己既不完全属于男性也不完全属于女性的人,是一种非二元性别身份的跨性别者。

Q:什么是性别重置手术?

A:性别重置手术并非一种手术,而是一系列手术。手术不仅包括切除原有生殖器官、重建新的生殖器官,还包括第二性征的整复,使术者从头到脚各部位与改造后的性别身份相适应,使其身体符合心理状况。这一系列手术复杂而精细,被称为「性别工程」 。在男跨女的“性别工程”中,通常包括面部女性化手术(颅颌面手术)胸部手术(如隆胸术)和生殖器重建手术。在女跨男的“性别工程”中,一般包括乳房切除,男性胸部轮廓塑造,子宫、卵巢切除,以及生殖器重建手术。

潘柏林,北医三院跨性别医疗团队负责人,是为数不多的坚守在跨性别医疗前线的医务工作者,他曾面临过跨性别者家长的人身威胁,也遇到过排队挂他号,只是为了找他聊天排解心中苦闷的跨性别者。他被社群朋友们亲切的称做“老潘”,在很多跨性别者心中,他是真正能够理解这个群体的人。

我们有幸采访到了潘柏林医生,一起聊聊医生背后的故事。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整形美容外科副主任医师,北京大学医学博士;

国际美容外科协会(ISAPS)认证会员;

中国微笑行动唇腭裂救治志愿医生;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中国性/别少数群体权益保护政策顾问团特邀医疗专家;

易性症序列医疗团队中担当项目:“易性症”综合诊疗团队行政负责、综合诊疗流程的制定与更新;

MTF者:喉结缩小术;易性症者面部轮廓与五官整形。

Q:潘医生,你当初怎么进入跨性别医疗领域?

潘医生:我有两个专业,一个是唇部整形,另一个是跨性别。最初是我导师建议我关注下跨性别领域,当时我又碰巧接管了人生中第一例跨性别病例, 其实一开始我和大家一样,对跨性别不太了解,也在想会不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这种倾向,我就认真看了下教科书,那个时候能给我们提供专业讲解的书并不多,但是看了以后我也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感觉平时老百姓用那种眼光看待跨性别者是不公平的。

后来我去日本交流,发现那边有专门的跨性别医疗学院。在这之前我以为跨性别医疗就是精神科诊断后,我们整形科再做手术,就这么简单的事。原来它是一个序列,涉及到的很多领域国内都是缺失的。我个人性格又比较喜欢走偏门,不太喜欢走大家都走的一条路,像我第一个唇部整形专业其实也是偏门,整形大家都关注眼睛啊、鼻子啊,关注唇部的人就很少。我觉得我也不是一个竞争优势很强的人,如果大家都喜欢钻研很热门的东西,那我就做一个大家都不做的专业,而且这样也显得有价值一些,所以到最后各种契机就选择了。

潘医生参加国际不再恐同日

Q:职业生涯中,哪一次手术让你印象最深刻?

潘医生:有的是手术没做好,我们找了很多修复方法,患者很焦虑,父母也很焦虑,但是患者和家属对我们很理解,说“我们知道这个过程很复杂,愿意付出时间来等”,这期间有很多温暖的片段。

也有个人故事很离奇的,我遇到过一位60多岁的跨性别者,看他病例的时候,我发现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来过我们医院,他说当时已经准备做手术了,但在手术前一天晚上决定放弃,考虑到父母身体不好,有老婆,孩子才几岁,作为一家之主,如果角色转变了,经济上可能会面临更大压力,也会给家人带来很多精神上的负担,他最后决定还是先牺牲下自己,再等等。过了二十几年,有了一定经济基础,父母去世了,孩子也工作了,经过和妻子认真的沟通,取得她同意,也离婚了。所有这些问题都解决之后再过来。等了二十多年,最终达成了自己的愿望。

Q:一旦做了性别重置手术,就不可逆转,你对这点怎么看?比如说有人会后悔?

潘医生:这要看他是哪方面的后悔,是手术引起的并发症后悔,还是对性别重置这个事情后悔。

我们不怕并发症的后悔,虽然并发症对我们医生来说是更大的负担。但我们更怕他对性别重置这个事情本身的后悔。这就比较难办,确实没有办法回头。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只能是做足前期的准备工作,前期准备工作就是一个诊断,为什么现在精神科诊断越来越难,就因为你说的这个问题,怕他以后后悔,其实诊断本身不存在特别大的困难,主要看你是不是很坚定的一定要改变自己。

潘医生出席跨性别社群活动

Q:还有些跨性别者认为他不做这个手术,也可以认同自己是某个性别,不一定要完成某种改变。

潘医生:这种我们是鼓励的,毕竟性别重置手术有很多风险,很多人完全可以通过化妆,甚至一些简单的整形手术,就能够达到异性的形象,如果他这样能接纳自己,自己也处于一种比较愉悦的状态,也不要求身份证更改的话,那就没必要做下体手术。

Q:但是感觉大众对只做部分手术的,这种“不男不女”的跨性别者好像更不容易接受,不像对金星那种彻底改变的接受程度高。

潘医生:很多伦理委员会也会提到这个问题,你变到一半以后又不想变了,那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其实我们看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朗,就是满足你自己的需要就行了,何必去在意人家怎么看你?当你是跨性别者的时候你就已经面临“你要怎么去看待人家怎么看你”这个问题。所以你身体动了什么不动什么,这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你将来人生当中肯定会经历“怎么去面对人家怎么看你”这个问题,你肯定会思考过,所以不是说你做了一半手术以后才会出现这个问题。

Q:网上有你写的特别详细的术前材料攻略,其中必须有家长知情同意书,你平时需不需要和家长沟通?

潘医生:家长沟通还是一个很缺失的环节,目前基本都是我亲自沟通,一步步告诉家长什么是跨性别,跨性别不是病,但是为什么需要医学介入帮助他们,如果介入的话,怎么介入、目标是什么、顺序是什么,这过程中有什么效果,有什么风险,一步一步跟他们解释。

当然很多家长刚来的时候真的很焦虑,很绝望,我会先告诉他们怎么去正确看待,去更容易的接受这个事实。比如你生了一个男孩子,就是男跨女,我会和家长说:“你就当你当年生的是个女孩,身体有点男孩的特征,我们一步一步的改变。”但每次说到这家长可能崩不住,有时候会哭,就觉得这太让人失望了,之后我会介绍一些能帮到家长的组织,比如北京同志中心的跨性别热线,让家长心里有一个平稳的过渡,慢慢的接纳,只有他们去接纳了才能真的帮到孩子。虽然我们一个门诊的时间有限,但是碰到这样的家长第一次来,我们也会花很多时间为他做解释工作。

潘医生为跨性别社群伙伴讲解医疗知识

Q:有没有遇到过难缠的家长?

潘医生:有收到过小纸条,上面写“要是再敢给我孩子开激素,走着瞧”,上海411医院的医生也遇到过类似情况,我们看的比较淡,既然选择这个行业,肯定会碰到这些事。还有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家长先进来,告诉我一会要怎么和孩子说。我会和家长解释“我相信你也很想帮助孩子,但是也许你想帮助孩子的方式不一定真的能帮助到孩子“,其实家长也是一时激动,平静下来跟他们详细解释,观念还是会逐渐转变的。

Q:你认为跨性别者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女跨男和男跨女两类人群,面临的问题有什么不同?

潘医生:很多,第一是家庭问题,父母怎么理解、怎么去看待、怎么支持。第二就是医疗问题,虽然我们已经做起来,但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第三是大家都关心的社会生活方面,比如跨性别友好场所的设置,还有就业方面,这是一个全民普及的意识问题。发达国家做的比较好是因为他们至少了解跨性别,或者说没有那么多人带着有色眼镜。我们目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女跨男和男跨女两类人群,整体来说,从性别焦虑度、压抑程度、以及家庭的不接纳程度上来看,男跨女要比女跨男面临的问题更严重,或许是受传统观念影响,导致男跨女接受程度较低。

女跨男下体手术的难度要比男跨女更复杂,但是其他方面,女跨男更容易有效果,很多人单纯用激素就能够达到非常好的效果。而男跨女就受本身的条件限制太多,如果你本身长得很清秀,调整后就看上去非常好,如果你本身长的五大三粗,就很难转变成你想要的容貌。

Q:你现在时间是怎么分配的?多少精力放在跨性别领域,业余生活你主要做什么?

潘医生:业余生活分配很少。至于业务上的精力分配,说来也惭愧,其实我还是百分六七十放在唇部美容这一块,大概百分之三四十放在跨性别医疗这块,时间真的不够用,我希望有更多人加入我们团队,各方面的人才都好,包括跨性别社群里有非常多的人才。

在北医三院开展的跨性别医疗照护论坛

Q:都需要什么人才?我们在文章里招募下。

潘医生:比如跨性别友好心理咨询师,能真的具备共情能力的,能够理解这个社群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种,这样才能让跨性别者放松心态,打开心扉跟你聊,现在这方面人很少,还是需要多一些这种培训,比如北同针对跨性别友好咨询师的培训。

还有市场调查人员,现在中国有多少跨性别人口?这是没有准确数据的,北同的《2017年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做得非常好,但还不算普查,如果我们有机会做普查的话,比如每个地区选择小范围的一个人代表这个地区做普查,或许能大致了解跨性别在中国整体的发生率。这是未来十年内,我们希望能做到的。

还有跨性别者术前术后,都涉及到气质或者性格塑造问题,我们在临床工作中发现很多跨性别者希望身边人以一个异性的身份接纳他,会很刻意地、矫枉过正的表现自己想表现的特点,比如男跨女会过分地展现娇媚,让身边人觉得有点不舒服,女跨男则会故意表现出风风火火的感觉。这就需要人类学等跨学科领域人才来指导,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个性特点。

Q:性别重置手术医生如此稀缺的原因都有哪些?听说做这种手术并不挣钱,你坚持下去的原动力来自哪?

潘医生:性别重置手术确实不满意率不是很低,纠纷率也挺高的。所以做这件事,第一有风险,第二有争议,第三经济效益低,作为整形医生来说,还是美容手术更有经济效益。第四,有能力的人不一定对这一方向感兴趣,感兴趣的人他也不一定是这方面的人才。所以一条条算下来,就设立了很高的门槛,最后做这方面的人就少了。

对我来说,说实话不仅不挣钱,还投入了一些钱进去,财力投入算不上很多,但确实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我唇部整形专业相比,跨性别专业可以说是真的没什么经济价值,但能帮助我实现个人价值,我也得到了很多社群伙伴正向的反馈。当然我现在经济上不算困难,我用唇部整形这些收入,支持我做跨性别医疗,所以我还是有能力拿出精力和财力去做这件事。而且现在和前些年相比,情况已经好多了,我们也争取到了北医三院的一些科研资金支持。

Q:对于决定做性别重置手术的朋友,你有什么建议?

潘医生:做好文件准备攻略,找适合自己的医生,医生虽然不多,但也是可以选择的,国内或国外都可以选择。

Q:最后,你想对跨性别伙伴说些什么?

潘医生:第一,要心存希望,心存希望的基础是至少有我们医疗团队来帮助大家实现梦想。第二,就是要挺住,中间可能需要克服很多困难。总之挺住、加油!

编辑:贺子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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